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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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界的风浪再大,那个引起一切风浪的人却毫不知情。
  莱夏的个人终端就剩下定位和测量生理指标两个功能,只能单方面向外传送信息,接收不了外界的新闻。没有新闻,没有娱乐,没有自由,他过得依然挺悠然自得的。简陋的房间屏蔽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也屏蔽了匆匆流逝的时间,他每天从看守那里拿过一本纸质的“古董书”,就能打发掉一天的工夫。
  他不是个文人,但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一些寻常人看了后会觉得整个世界晦暗无光的故事书。他以每天一到两本的速度消耗着看守所能触及的书库,其中有一本讲的就是一个本分守己的普通人意外闹出命案后,在为母亲守灵时喝了一杯牛奶这种琐碎小事都被法庭拿出来分析评价,成为对他“叛离社会”与“毫无人性”等判语的根据,最后以“人民的名义”被送上了断头台[1]。
  莱夏深受震撼,倒不因为书中这个不谈案情本身、只谈行为小节的道德法庭多么荒诞不经,而是因为主角的性格中的漠然超脱,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与熟悉。他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却喜欢沉默寡言的主角。那些主角就像铜钱的反面,看着他们的人生,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活法。
  那种活法不一定不好,相反还可能更接近于真实的他,但他已经成为另一个人了,一个少年时的他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浮夸货——嬉笑怒骂都跟对着镜子练了上千遍似的,本来没那个情绪都能被自己整出个情绪——这甚至不是面具,而是他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浮于表面的灵魂。
  无人可见的羁押室是个好地方,它就像个颇有法力的收妖瓶,让他在孤独中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变回原形。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半个月房门就被人打开了。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他幽暗的洞穴中,好像一群不怀好意的入侵者。紧接着,真正的入侵者便走进来替他戴上那冰冰凉凉的戒具。
  “莱夏大人,不好意思了。”法警靠近他的时候轻声说道。这名警员还太年轻,年轻到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完全非私人化的行为。
  莱夏浑不在意似地耸了耸肩,对法警笑道:“你也可以不锁,我又不会跑。”
  法警低头说道:“这是程序。”
  莱夏心想,但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还记得以前都是全副武装看不到脸的特警过来押送自己,现在确是年轻的、温和的、好看的法警。他凭借自己前世的身份,从一个需要“严加看管”的重罪犯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对待”的重罪犯。
  在一个没有摄像头、参与人数不到十人的小型法庭上,法官宣读了对他的判决。
  判决结果并不意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也并没有被撤销,“酌情减轻量刑”后,依然是实打实的五十年。莱夏心情沉重,但已经没有了要死要活的感觉,这十几天里,他已经想清楚了——一,他要和杨盈雪分手,让她活出自己的人生,留在当下还是去往未来都随她自己;二,他不当逃犯,不成为一个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三,他要在出狱前一天自杀,作为一个年轻人重新降生到这个世上。
  一个人的痛苦往往就来自于不接受,可一旦看清了现实并选择了接受,漫无边际的痛苦就会变作更实际的、对未来的思考。他像那本小说的主角一样在审判最后放弃了上诉,开始思考监狱里是否也能够看书,如果能的话今天再开始看哪一本。
  他魂游天外地上了押解车,又魂游天外地回到a区监狱。重新坐到床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羁押室。
  又看了五、六本的样子,有人再次打开了他的房门。走在前面的警员皱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走在后面的警员则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放了一套衣服。
  “洗澡了吗?”头一个警员开口问道。
  莱夏合上手中的书,将目光移到警员身上:“每天洗。”他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几乎完全躺在了床上,只有脑袋抵着床头微微支起。墙壁上亮着的微弱灯光完全不足以让人专心阅读,他却像个被人打扰了工作的学者,浑身散发着领地被人入侵的紧张气息。
  头一个警员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反正能回炉重造,也不怕近视了对吧?”他伸手打开房间的主要照明设备,“洗了澡就赶紧换上,有大人物要见你。过去后大概还有人要专门为你整理仪容,你先换上了再说。”
  光线从四面八方击打到莱夏身上,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床上,是一套深蓝色的军装,和他那时候的军装大不一样,可看多了云玥、陆琛等人的穿戴,他还是认出了这是这个时代的军装——裁剪笔挺,样式板正,肩章上绣着代表银沧共和国的银河之星,生怕他不会系似的,皮带已经半系在了腰上,旁边还摆着一件白衬衣和一双黑亮军靴。
  莱夏不由自主地笑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套军装就一直摆在他衣柜里搁灰,他碰都没碰过一下。没想到第一次穿,却是在这种场合。
  出了a区监狱,他坐上了一辆仿古款式的豪华轿车。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一路上再无话。轿车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几个军事禁区,最后驶进了一片守卫森严、风景优美的园林中。园林上空不设轨道,不见任何小型飞行器,也不见任何闲杂人员的身影。建筑物零星点缀在草坪和广场上,彼此间的距离十分遥远,而且每幢楼前几乎都守着身穿制服的卫兵。
  轿车最后停在了一幢白色独栋小楼前,通过安检后,莱夏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一个半圆形的巨大房间。房间中铺着地毯,地毯尽头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个银白头发的硬朗老者。老者站起身子,笑着对莱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自报姓名说:“嬴熹。”两人这才面对面地坐下。
  “胤沧共和国虽然在一〇三二年立宪会议后正式更名为银沧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也由代议制选举产生的执政官改为了选民直选产生的国家总统,胤沧共和国的历法、传统和国民认同却延续了下来。”总统语调不快,微垂的眼角使他显得慈眉善目又别具智慧,“古人崇拜的潮流一直存在,尤其在无所事事也能饱食终日的当代,大家更加喜欢追溯往昔的英雄辈出、豪情万丈——毕竟,谁也不用亲身去体会,而幻想总是美好的对吗。其中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征战沙场、一统天下,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巨大成就,还很有政治远见,是后人优先选择的精神偶像。”
  莱夏双手搭在皮椅扶手上,大概是坐舒服了,颇为闲适地一笑:“多谢美言。不过听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个有着自恋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恰恰不是。特别行动部的多项证据都表示,你就是执政官莱夏本人。去年八月的那场行动,更是由我亲自批准。”总统抿唇一笑,“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执着;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所怀疑。”
  去年八月,在莱夏的“死缠烂打”下,特别行动部批准他和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工一起回到他自戕的那段时间,带回冰层之下的杨盈雪。
  莱夏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总统诚恳地看着莱夏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却是想让你知道,执政官莱夏是银沧共和国当今的精神偶像,也需要是银沧共和国未来的精神偶像。他不可以被玷污,不可以被糟蹋,哪怕是你,也不行!”
  说完这句话,总统取下眼镜,开始用眼镜布细细地擦:“他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死人,该多么好。可惜他不是,十亿分之一的几率,独独就落到了他身上。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情况也不是那么糟糕,特别行动部准备周全,其中有一项就是对你们这些不死者的身份保护计划。就算你成了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你前世的身份也绝不会通过官方渠道公布于众。可谁也没想到,你既没有成为一个守法公民,也没有成为一个超级罪犯。而是去——去挟持一个和银沧共和国关系微妙的海族军官。”
  总统说着竟然忍俊不禁地笑了:“竟还当庭承认自己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还说证据就在特别行动部那里。你说这教人如何是好?让特别行动部否认你的说辞,把你当个口出狂言的疯子,还是承认你的身份,放任咱们的国民偶像成为他们海族人的阶下囚?”
  “丢国家的人了,我由衷地感到抱歉。”莱夏对总统做了个假模假式的躬身动作,“不过我也权衡了一下,五十年和丢人二选其一,我还是选丢人。毕竟面子嘛,少在意别人的想法,事情总会过去的。五十年却是我自己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怎么熬过去,别人也不会关心、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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