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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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梁誉奉旨调往河西平乱,这位金屋藏娇的王妃便是在那时逃走的,后来听说王爷在应天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去兰州了, 年底就有消息传回京城, 道是王妃为王爷诞下一子。
  如今见到楚常欢怀里的幼子, 长史官顿时了然,奈何府上宾客满座, 皆是为王爷送灵的官吏,他不便明着唤那稚儿一声“世子”,只得忍痛道:“少君前来祭拜, 小人不胜感激——少君这边请。”
  楚常欢抱着孩子随他来到灵堂,四角的长明灯将那具棺椁映照得分外锃亮。
  长史官请来三炷香递给楚常欢,正欲替他接过孩子,忽闻楚常欢道:“此子乃梁王世子,理当为父守孝。”
  他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院内众人全听清了这番话。
  楚常欢和顾明鹤回京时,人人都当这个孩子是他与顾明鹤的骨血,如今甫然明示其身份,顷刻间,满堂哗然,议论纷起。
  长史官亦为之惊愕,顿了顿,细声说道:“王妃,这合适吗?”
  楚常欢道:“当初河西危如累卵,王爷为寻生机,不惜以命相博,将我和嘉义侯送出兰州城谋求援兵。临别时,王爷特意将世子托付于我,而今王爷出殡,世子自当扶灵相送。”
  如此当口,无人去辩他这番话的真伪,至于眼前这个模样酷肖楚常欢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梁王殿下的种,也没人敢置喙。
  长史官眼中噙泪,对他深深一揖:“少君大义。”
  未几,王府的仆从立马为小世子赶制了一件孝衣。
  至巳时一刻,道士唱诵祭文,为梁王起灵送葬。
  按祭祀习俗,起灵时当由孝子执孝棒、摔瓦翁,而今世子年幼,王府长史官便向礼部官员提议,让楚常欢代为行事。
  众人皆知顾、梁两家世代不睦,至嘉义侯与梁王这一代尤甚,即便楚常欢曾与梁王有过一段孽缘,可他现在到底是顾明鹤的男妻,怎可替梁王世子奉礼?
  礼部侍郎陈远道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长史官正犯难,恰逢几名宫廷内侍来到王府,为首那人道:“宣太后口谕——梁王薨,世子冲龄,弗胜缞绖,未克执丧,今以楚常欢摄奉!”
  自楚常欢携幼子来到梁王府时起,太后便已知悉一切,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意图。为免礼部的人行事迂腐,太后特意命人来王府宣旨,令他和孩子顺利为梁誉扶柩。
  陈远道不敢忤逆太后懿旨,故而未再阻拦,命人将孝棒交由楚常欢,随后立马有人朗声道:“时辰到,起灵——”
  霎时间,八人抬棺而起,王府上下哭声震天。
  长史官抱着晚晚走在楚常欢身后,行至府门前,便见楚常欢用力掷碎手中的瓦翁,哑声道:“恭送王爷!”
  他眼角蓄着泪,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然而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利刃之上,连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意。
  灵柩左侧的道士不停念着祭文,侍婢亦在挥洒买路钱,哭声凄凄,悲痛无绝。
  楚常欢浑浑噩噩地行走着,全然未发现顾明鹤正在,人群里凝望着他,直到棺椁入陵、丧仪结束,方带着晚晚回到侯府。
  顾明鹤柔声劝说道:“你今日受了累,快回房歇息罢,想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
  楚常欢无力地摇头:“我不饿,你让厨子给晚晚煮一碗甜羹吧,他爱吃果脯,记得添些易消食的果脯碎。”话毕,转身朝寝室走去。
  顾明鹤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映入眼底,怜惜之余,亦是恨妒交加。
  ——他恨梁誉就这样死了,令楚常欢徒增悲伤;又妒忌梁誉带走了楚常欢的心,留一具没了魂魄的躯体在他身旁。
  殊不知,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楚常欢比此刻更为沮丧,成日以泪洗面,目断魂销。
  这天夜里,楚常欢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睡得正熟时,顾明鹤依稀察觉到膝盖上压了一物,他警惕地醒来,透过朦胧月色瞧去,原来是晚晚爬至床尾,抱着他的腿酣然入梦了。
  顾明鹤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枕边,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一片湿淋淋的布面,他立刻点燃油灯,发现楚常欢满脸泪痕,枕间的湿润尽皆源于此。
  顾明鹤想要唤醒他,可又于心不忍,于是取来一方锦帕,温柔地替他擦净眼泪。
  自这之后,楚常欢几乎成日待在寝室不肯外出,时常独自坐在窗边走神,只有晚晚爬到他身前唤“爹爹”时,才能从枯败的面容上窥出几许活人的神色。
  待梁誉头七一过,楚常欢就进宫面圣了,回府后,他对顾明鹤坦言:“明鹤,我和爹决定带着晚晚离开汴京。”
  顾明鹤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语调却甚是平静:“你今日入宫,便是向太后辞行?”
  楚常欢道:“嗯。”
  顾明鹤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沉吟良久,他问:“要去何处?”
  楚常欢并未隐瞒,直言道:“回蜀中。”
  顾明鹤暗松口气,旋即又道:“何时离开?”
  楚常欢道:“明日一早便走。”
  顾明鹤将挽留的话堵在喉间,静默许久才出声:“好。”
  翌日清晨,楚常欢和父亲吃完早饭便启程了,姜芜把行李放进马车,转而扶着楚锦然踩上杌凳:“老爷,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楚常欢抱着晚晚紧随其后,待坐稳后,适才掀开窗幔,对马车外的男人道:“明鹤,我们走了。”
  顾明鹤道:“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
  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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